我常想,身为一个90后青年,也许一早便注定了要在人生这个大观园里吞下无数的茫然与遗憾。直到现在,我仍然时常与朋友打趣,笑说《异度空间》都挺过去了,如今可谓是百毒不侵,世界上再不存在什么令我害怕的电影了。适逢张国荣15年忌,那些让人津津乐道的经典逐一重回大银幕,《阿飞正传》还看得雀跃从容,如今《霸王别姬》却是望之却步,千回百转里,还有一缕「恐惧」在飘──是最想不到,却也最为贴切的、那样重的字眼。
在影视媒体开始飞跑的90年代,人人都在往前挤,太多的人事物初见时,未弄明白如何去看,因此只能是不曾看过。2003年4月,八岁的我在成日轮播的晚间新闻里拾起一个名字,彼时不识得字的重量,揣在兜里亦不觉得沉。很久以后,当我终于读懂了「张国荣」三个字,却已过头太远,只能一边回首一边向着前路颠簸,留下眼眶与喉头代我去疼痛。
黄金岁月可以是海市蜃楼,里头的人们却都是活生生、亮闪闪地走过。身为一个影迷,喜欢上张国荣实在不是我们的错。或者说,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影厅里撞上整个时代篆刻在墙上的剪影,不得不意识到「那就是最好的──只是我们来晚了」。迟来的死讯不会让人少疼一些,浓情蜜意未赶到,生死离别已当头而下。而今,张国荣之于我,已不只是一位艺人,因此我对《霸王别姬》更无法仅止于对经典的崇拜。总是想往里走,再难分难舍地把自己撕出来。
戏台上绚缦凄切的英雄美人,光影交错间彻悟的一笑,熊熊烈火前煎熬的灵魂??看见《霸王别姬》之前,我不知道一部电影竟能慑人到这种地步。 170 分钟里,张国荣饰演的男旦把目光当作笔,就这么密密麻麻地写下对整个人间的怨怼与深爱。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像是一场美丽的恶梦。他从一个容不下他的人间,被卖进了戏园子里──另一种硬腾出来的人间。在里头失掉了畸零的第六指,哎了一声,血流不止;曾以为稳扎稳打的世界还未被铲平,另一个世界的经验先一步灌了进来。这一次,他是戏台上的虞姬,化名程蝶衣。师父终日恨铁不成钢,要他学会成全自个儿,别想着如何去活,只管一心一意地唱。
爱情二字,或许足够阐述《霸王别姬》的悲剧,却不足以道尽程蝶衣的灵魂。他这一生拥有的实在太少,于是剩下的那些,都成了他拼命「要」的──一个爱人、一个师父、一项志业,这就是他的「一辈子」。师父说的那句「从一而终」,他当真了,却为此生了一辈子的气,不解为何虞姬还穿着鱼鳞甲,霸王却能甩手摘下黑旗?名旦对自己「天命」的依恃,掉了个头,实则是程蝶衣一介凡人对「命运」这个庞大母题的无法转弯。师哥拐进了市井的巷弄,蝶衣还在往前走,此后支撑他生命的原动力已不再是人性,而是那一段段随时能重新唱起的折子戏──唯有站在台上,才成活。俨然是一个艺术家活进戏里的宿命。
动荡的时代里,程蝶衣这样的人注定活得不容易。不是都听师父的话,成全自个儿了吗?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事到如今,为何总有人要拆他的戏台、要他的命,末了还要他跪下来认错?错了,是错了。最后的批斗残忍的并非师哥难以留情的出卖,而是一个曾信誓旦旦的生命终于糊了妆、弯下腰来,承认自己的「天命」不过是一条救命的绳索,让他拉着往上攀、往上爬,如今只是断了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但那个倾颓的姿势亦是很美的。
那边的程蝶衣入戏疯了魔,这一头的张国荣正怔怔地望着他的前生。过去他曾多次在访谈中提到,李碧华《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一角实则便是以他为原型。因此当小说里写到青年的程蝶衣坐在坑上剪着纸花,「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我们几乎不由自主要联想到张国荣在花絮中那夹着烟也要向前轻点的食指。程蝶衣的入戏,亦是张国荣的入戏,两个文本与人物的高度重叠好似早已预告了,从今往后,我们是无法虞姬归虞姬,张国荣归张国荣了。
这个戏痴、戏迷、戏疯子在这部片中掏尽了理性与感性,最后以一票之差与戛纳影帝擦肩而过,却也让陈凯歌凭借《霸王别姬》替华语电影抱回了一座金棕榈。这座奖终于让电影得以在中国公映,却因为文革题材而无法宣传,亦无法参加评奖。金马奖更因为二分之一制将其拒于门外,香港电影金像奖也只把它归在「外语片」的行列。最后倒是极具声望的日本影评人协会认准了这部电影,将最佳男主角的大奖颁给他。张国荣为此推了一些活动,亲自到日本去领这个奖,波上别着一朵大大的礼花,站在台上像个腼腆却骄傲的新郎。
歌手也好,演员也罢,他这一生有太多应该得到的承认与尊重没有得到,有些是因为机缘,有些则是因为他的性取向。明星光环使然,他看起来太轻松了,每一次的举重若轻,人们便不小心将他的成就视作天赋,忽略了他在后头的竭力与突破。与坎城影帝失之交臂,他是没有怨言的,毕竟演技已经得到国际性的承认,这或许也是他往后多次面对提名却落榜,仍能表现得充满自信、神采飞扬的原因。观众与媒体甚至都承认他被忽略,都盛赞他坚强,但坚强并不代表不会受伤。看戏的人有恃无恐,是因为说到底,戏总归是戏,观众在悲剧中唯一的慰藉,无非是知晓其中的扮演者脱下戏服后,仍会在某处活得很好──到底台上的人不会死。整个时代都不曾想过会失去他。
生命也是一出戏吧。每当电影里又拉起那幅「风华绝代」的布条,台上演的是「霸王别姬」,袁四爷硬是看出了「姬别霸王」。一层过一层,到了我们眼前,虞姬无法只是虞姬,她也是她的扮演者,在不同时空里用着同一个身体,共享一些极为相似的遭遇。因着这样巨大的移情,至此观众才真正同理了程蝶衣。都说戏是戏,活着是活着,我们可总算明白了这有多不容易。
剧终了,片尾字幕一条条地跑,有他的名字:张国荣。一个可以很普通的姓名,因为他的演绎与成全,一笔一划皆如锦绣繁花。好久以后,偶然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听见一个磁性的嗓音这么说:「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如今他仿佛成为我身体器官的一部份,平日里没有感觉,唯有遇上《霸王别姬》时,才隐隐约约感觉到疼。无可奈何的,一生未见,却一世想念。尽管我还是觉得荒谬,我们该如何去想念一个不曾拥有的对象呢? Leslie,怪只怪你过份美丽,怕只怕不能够再遇上。
我们就此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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