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我的M!
一个不会安定在一个地方的女性,但也不会断送自己的生命。她不是那种类型的人。
在此,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正在写一个虚假的本质。不过,若想写虚假的本质就像与谁到月亮后面约会一样,黑洞洞的,没有任何标记可识别,而且大而无边。我想说的是M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值得坠入情网的女性,可我爱上她其实是后来的事,那时的她(虽然遗憾)已经不是十四岁了。我们弄错了相识的时期,就像记错了约会的日子一样。
然而,在M的心中,仍然住着一位十四岁的少女。少女作为一个总体——绝对不是一个部分——就在她的心中。如果凝神注目的话,我能偷看到在M心中来回晃动的少女身影。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眼见她在我的怀里变老,又变成了少女。她总是自由来往于人间的时差中。我喜欢这样的她,在这个时候我会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抱住,让她痛。也许是我用力过猛了,但我非得这样不可,因为我不想把她交给任何人。
当然,我失去她的时刻又到来了,因为全世界的水手们都会盯着她,我一个人守不住。谁都有走神的时候,人必须要睡觉,还必须去洗手间,连浴袍也需要换洗,洋葱要切,四季豆的蒂要掐掉,车轮胎的气压够不够,也要查看,就这样,我们各奔东西了。其实,是她离开了我,她周围确实有水手的身影,那是一个单身的,往大楼墙壁上攀登的,浓密而又自律的影子。浴袍、洋葱和车胎,其实都是隐喻那影子的碎片,就像遍地撒下的图钉一样。
她走了,那个时候,我有多懊恼,坠入了多深的深渊,一定是谁也不知道的。不是,是没理由知道的,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我有多痛苦?让我的波口有多痛?在这个世界上,要是有一台机器能把人的悲哀测量出来就好了,这样就能把悲哀化为数字留下来。最好这台机器能有手掌这么大,因为我每次检查车胎气的时候,就想起这些事。
结果,她死了!深夜里的一个电话告诉了我。虽然我不知道她死的场所、方法、理由和目的,但M自己下这样的决心,且已执行完毕。静悄悄地从这个现实世界(大概)退出了。无论全世界有多少水手,用尽多少花言巧语,都无法从黄泉的深渊中救出M,哪怕是用上勾引拐骗等不端的方法,也都救不出来了。在夜深人静中,如果你用心倾听,也能听到远方水手们的挽歌。
当我在得知她死讯的同时,只觉得自己也失去了十四岁时的我,就像棒球队永远缺席的一个球衣背部号码一样。十四岁这一部分从我的人生中连根拔起,被带走了,还被塞进了某处坚固的保险柜,上了一把复杂的锁,扔到海里,沉入了海底深渊。从今往后,哪怕是十亿年,保险柜的门也不会打开,只有菊石和矛尾鱼在默默地看守。令人舒服的西风也停息下来了。全世界的水手们发自内心地悼念她,连同那些不喜欢水手的人们一起在哀思。
当我知道M去世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第二孤独的男人。世界上最孤独的男人一定是她的丈夫,我把这个席位让给了他。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多大岁数,在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连一点儿信息都没有。我所知道他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说话的声音很低。不过,尽管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也不清楚有关他的事情。他是水手吗?还是跟水手作对的人?如果要是后者的话,他算我的同胞之一。如果要是前者的话……我还是同情他的,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就好了。
不过,我不应该接近过去女友的丈夫,我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他也许已经没有了名字和住址,因为不管怎么说,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男人。我在散步时,经常坐在独角兽的雕像前(我经常散步的几条路也包括了这个有独角兽雕像的公园),一边望着凉飕飕的喷水,一边总是考虑那个男人的事情。世界上最孤独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对此,我只是自己在想象。虽然我能体验到这世界上第二孤独是什么心情,但还不知道世界上最孤独该是什么样子。大概世界上第二孤独与最孤独之间有一条深沟,不仅深,而且宽度很大,大得吓人。试看那些从一端飞往另一端的鸟群的尸骸,往往在沟底堆积成山,因为它们飞不过去,中途坠落了下来。
某一天,你突然变成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一天的到来,有时连一点点迹象都没有,也没有预感与征兆,没有敲门,没有提醒你的咳嗽,而是唐突地造访你的跟前。一个转角,你知道自己在那里所拥有的东西,但已无法返回。如果一旦拐过弯,那对你来说,就变成了一个只属于你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被称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无论到哪儿,都是形单只影,冷冰冰的复数形式。
变成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到底有多悲伤,心有多痛,这只有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才能理解。失去了温柔的西风。十四岁永远——十亿年是接近永远的时间——被剥夺了。听到的是远处水手们难过而痛心的歌声。跟菊石和矛尾鱼一起潜伏在昏暗的海底。半夜一点刚过,往谁的家里打电话。半夜一点刚过,有人打来电话,跟不相识的人在知与无知之间任意的中间地带碰面。一边测量车轮胎的气压,一边把眼泪洒在干燥的路上。
我在独角兽雕像前,默默地为他哪一天能恢复过来而祈祷。非常珍重的事情——我们偶然叫它“本质”——虽然不能忘记,但我为他能忘掉周边无关紧要的事实而祈祷。甚至想到自己若能把遗忘这件事也全都忘掉,那该多好!我发自内心地这么想。很了不起吧?因为世界上第二孤独的男人去想世界上最孤独的男子,为他而祈祷。
可是,他为什么特意给我打电话呢?绝对不是对我的非难,只是单纯的报信吧?说起来这也有些缘由,至今我还抱有这一疑问。他为什么知道我?为什么在意我?回答大概很简单。M把我的事情,把我的什么告诉了她的丈夫,能想到的仅此一点。但我想象不到她把我的什么事情告诉了他。作为过去的恋人(特意对她丈夫),在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价值,有什么意义呢?这跟她的死有重大关系吗?我的存在是不是多少投射了一些阴影在她的自杀上呢?说不定,M告诉了她的丈夫我的性器形状漂亮。她在下午的床上,常常欣赏我的***,就像爱抚印度王冠上镶嵌的一块宝石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在手掌上。她说:“形状真美。”这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M的丈夫才给我打的电话吗?为了对我的***表示敬意,在半夜一点刚过。这怎么会呢?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另外,我的***怎么看都是个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代用品。说白了,很普通。想起来,M的审美眼光以前就有很多次叫人摇头。反正,她跟别人持有不一样的奇妙的价值观。
大概(我只是猜)她说出了自己在中学教室里把一半橡皮给了我?没有其他意思,更没有恶意,只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记忆。但不用说,她的丈夫听到这个,产生了嫉妒。哪怕M跟满满的两辆公交车的水手都交往过,但他始终强烈地嫉妒我得到的那半块橡皮。这不很正常吗?两车倔强的水手又算得了什么。M和我都是十四岁,在当时,只要西风一起,我就会勃起,而她把一半橡皮给了我这样的人,这下可不得了了,就像为了龙卷风献出一打老朽的库房一样。
自从那以后,每当路过独角兽的雕像前,我总会坐一会儿,思考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为什么会在那个场所呢?为什么是独角兽呢?那个独角兽也许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其中一员。这说起来,也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成双的独角兽。他——绝对是——老是一个人,猛然挺起锐利的角,直指天空。我觉得那就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代表,也许就应该是我所背负的孤独的象征。我们也许应该把这独角兽做成一枚徽章别在波前和帽子上,然后在全世界的马路上悄悄行进。没有音乐,没有旗帜,没有纸屑。大概(我用“大概”这句话用得太多了,大概)。
变成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深爱一个女人,随后,她消失于某处,这就行了。在很多场合(众所周知),带她走的全是老奸巨猾的水手们。他们用花言巧语骗女人们,什么马赛啦,什么象牙海岸啦,麻利地带她们走掉,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却无能为力。或者她们自毁生命而与水手们断了瓜葛,对此,我们真是无奈,就连水手们也无能为力。
不管怎么说,你就这样变成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一闪念的工夫。于是,一旦变成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其孤独的色彩就会深深浸染你的身体,犹如滴落在浅色地毯上的红葡萄酒酒渍。无论你有多么丰富的家政学的专业知识,清除那些污点都是困难的活儿。颜色随着时间推移也许会褪色,但那污点恐怕一直到你停止呼吸,终究都会作为污点留存下来。这就拥有了作为污点的资格,有时甚至拥有作为污点的公众发言权。你只能和那颜色缓慢的消褪一起,和那多重意义的轮廓一起终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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